杜鹃满坡

发布时间:2020/04/13 09:32:52     作者:王桂

我想,有些花,是一直开在心里的,从不凋谢,什么时候想起,它都容颜依旧。又是一年春,且听我说一说杜鹃。

外婆是抱着一束杜鹃来到外公家的,那年,外婆只有十六岁。相隔几座山,一条江,外婆坐了轿乘了船,通往她未知的人生。无从选择的年代,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像这条路,下了坡又过水,之后还有长长的上坡,这个地主家的小姐,着了红袍,闻着花香,做着童年的梦。

杜鹃在外婆下嫁的第三天蔫得不成样子,那些花瓣水分尽失,擅长女红的外婆,索性将这花绣在枕头上,图案并不繁复,寥寥几朵,粉白,散落在枕上,不细看,是看不出那些花瓣的。这是外婆故乡的花,学名叫细叶杜鹃。细叶杜鹃的貌样淡淡地伴着外婆,在她嫁到外公家后,由于山高水远,外婆并没有回去几次。大概,旧时人家女子嫁为人妇变为夫家人,亲戚间来往颇少,时局也不大稳定,一来二去,断了联络。家在外婆的心中,只有细叶杜鹃的模样,或者说,细叶杜鹃是外婆心中的故乡。

外婆是裹了小脚的女子,但一双巧手缝衣绣花艺精湛,还做得一手好菜,虽识不得几个字,却深知礼数,温柔贤淑,安于持守。外公早逝后,裹了小脚的外婆一个人带着6个子女,在岁月和裹脚布的紧紧缠绕之中,在人生的路上小步前行。家被三番五次洗劫之后,剩下了火塘、床板和对外婆的批斗。然而,这个家还得维持下去,姨妈和母亲稍大一些,去摘苦荞叶来炒了吃,说是炒,其实没有油盐可放。有一次,姐妹俩走了很远才找到一片苦荞地,摘好苦荞叶后才发现天快黑了,还好遇上一户好心人家。外婆夜里帮着别人纺线,以换盐钱。新中国成立以后,家里分到了一头牛,9岁大的二舅啼哭着去犁地,牛和犁并不听他的使唤,而且,光天化日之下的二舅没有裤子穿。姨妈和母亲更多地外出帮工,挣回玉米和荞麦,缓解饥饿。

对于这些过往,外婆从未提及,只是从母亲口中得知。我见到的外婆已是暮年。小时候,特期待和母亲回外婆家,尽管要步行数小时,走山路的疲累在越过了许多高山之后全无,许是外婆家总有那些忘不掉。雨季,玉米地里摘几个新鲜的黄瓜,用外婆腌制的小麦酱和海沫醋加上舂过的青椒拌和,天然而成的味,酸辣过瘾。普通如腌菜,在外婆的手上也不同平常,单是萝卜条、蒜苔和韭菜根同腌,茴香与花椒的调入,成就异香。每每从山上跑累回来,冷饭和腌菜就是惬意的午餐。一种食材的好,体现在简易的厨房程序,一个女人的好,是将味道年深月久地植入家人而念念不忘。外婆家是极干旱的,种植不出稻米,常年只有玉米饭,我去了那条只可淹没我脚面的河,想象着家乡的河水有朝一日会漫过干枯的稻田,为了外婆可以天天吃到米饭,我想象和筹划了许多。而当外婆终于可以天天吃米饭时,外婆的牙只剩三颗。她喝上了稀粥,却嚼不动一块肉。

我记忆中的外婆再没有用她的小脚丈量过回乡的路,也许从她把细叶杜鹃绣在枕上那一刻起,故乡就将她忘了。她用更多的日子,来等待和守候。我与母亲回外婆家的时间,是每年大红杜鹃开放的时候,而外婆的余生似乎就是这些与大红杜鹃有关的等和守。这些树长在近山顶处,二月间,冬未退春已来,大红杜鹃像火把一样燃着,大气凛然,也似无数小号筒,奏着一曲曲无声的歌。树下是静坐的外婆,她在这里迎着归人,树下的她,仿佛也是开放的一朵,是岁月之花。日子如水,与外婆同住的每晚,我们都一起从厨房走路到睡房,母亲燃着火把,我搀扶着外婆,外婆干瘦的身躯如同柴禾,每次都有握一把枯叶的感觉,是不是人老了越来越轻,皱皱的皮囊里除了骨头只有回忆!这段小坡并不长,外婆却要花费很长时间,和她说的一样,这个年龄是走下坡路了,我并不懂。只是眼看母亲手中将灭的火把,母亲是从不催促的,她只是嘱咐我要扶稳外婆,娘三个相互搀扶着走这段路,人生的陪伴是如此的短暂美好,周围树影朦胧,脚下的路却越是清晰。

外婆睡觉的时候总是戴一顶东北人戴的护耳帽,将耳朵和脸庞藏在帽子下,在下巴处打好结,周身严实平躺于床上。外婆说,晚上睡觉这样做,耳朵听不见,脸也冷不到,睡得踏实。在我看来,外婆入睡之前的这一连串动作更像是举行某种仪式,严肃庄重,又有神秘意味。等外婆睡下,在火光将尽时,我凑前去看,外婆竟然像一个在摇篮中恬静入睡的婴孩,或许,是梦中故乡的细叶杜鹃让她安然。有时,姨妈也会和我们一起回到外婆家,姨妈通常与外婆同睡一床,总是外婆已悄无声息,姨妈和母亲还在谈话,她们谈论生活的琐碎,一些未解的烦恼,这些谈话不知是否被外婆听了去,她从不搭腔。对于子女的生活,她并不过多干涉,是不是外婆也活成了百岁的杨绛:人生最曼妙的风景,是内心的淡定和从容。言语对外婆来说已是多余,最心心念念的,还是眼前人,这人世的许多,早化了轻烟飞去。如同床前燃在瓦片上的火把,想着要燃许久的,不知怎么就灭了,那样仓促。

别离对孩子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现在这个词对我来说,仍然希望它是陌生的。在外婆家待上一星期左右,我们又要回家了,送我们一程是外婆从未变过的习惯。外婆的步履是更为沉重和缓慢的,一路上的默然无语,让我更愿意去想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然而到了大红杜鹃树下,外婆就止了步,她又和那棵树站成了一道风景,那些花期,希望再长一点。在翻越山梁的时候,我突然眼前模糊起来。外婆干瘪的脸上慈祥的笑容映上来,她早已看不清我们的面容,她说,我们的脸在她的眼中已是一片白皙,但只要我们一开口,她便知道谁是谁。在见不到我们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被外婆记住了。

我相信了,花在一个人一生中的质感如同她的血肉般饱满。外婆在这异乡认识的大红杜鹃,与故乡的细叶杜鹃完全不同,树种、花型、颜色,以及这花对于她的意义。外婆从不种花,她说,花并不适宜栽种,像杜鹃,没有人管照,一样开得鲜活,到了季节,一个人上山,那一片花,就是你的。生活对于外婆来说已经没有了秘密,心中的花不开,千万朵的花开也与你无关。

外婆的世界里,只有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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