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舟,我总将它定位为木刻的小船,木浆、穿蓑衣戴斗笠的渔夫,他最好光了脚板,时时与水亲密。
当我真正站在漫湾电站库区前,一切的现代化将我的舟搁浅了,我坐上了渡船,这是识得人间烟火的渡船。我在船之上,咀嚼着澜沧江百里长湖的韵味,平静秀丽的湖面,星罗棋布的湖中半岛,水随山走,人顺江行,竟忘了初衷。河流的涌动,是熠熠生辉的诗篇,让我一页页翻开而不能释手。
已是五月,湖面暑气浓重,阳光透过云层疏漏到湖中和岸边的船,天水一色,热风挟裹着鱼味,像是梦中的大海。其实,这真的是山里人心中的大海,当你从蜿蜒盘旋的无量山回过头来,在这个绿茵茵的湖面看到波光粼粼的反射之光,暑热之中褪去所有像一条鱼一样在水中翻腾的冲动即刻涌起。我没有这样做,怕这个鲁莽坏了一池的清幽。船声轰轰,已是让我不安,这会不会,惊扰到一群恋爱的水生之物?我试图在这湖里看到一条鱼,哪怕它只是迅速掠过,然而,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捧起水,尝了一口,凉而微甜,或许,这深不可测会让它们安生。
景随船移,人影缥缈,一湖之水将这许多的山隔离开来,山形高低圆尖各异,山中作物也不尽相同,野生的树种随性而生,人工种植的晚熟芒果、桔、李、香蕉更成规模,有人以山为系,以湖为界,独占一山头,养鸡种菜植果园,就着日头,晾晒渔网,采收耕种,熏染一湖平静生活。掌舵的大哥,长年在湖中穿梭,被日光照射得一身酱紫,黑愣愣的光头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小窝,他和我说起这湖,以及湖与他的岁月,他将鞋子脱丢一边,让阳光尽情为每个脚趾上色,他与这湖中的每一滴水厮混得像渗透在他毛孔里的汗水和张狂在他身上的每一束光。在他最熟悉的路上,穿鞋真的多余。树影山川一排排后退,有鸟从林间飞来,急驰入水,又飞了去,歇在林子,喝在湖中,这是生命存在的本能。
行在水上,人也如无所依傍的浮萍,飘飘然地就长了一大片,想起年少和过往,一串串地无尽,也许全得益于船体激起的无数浪花,那样地快活,溅到手上、脸颊,钻进脖子,这酥酥痒痒令人迷糊了神智,慵人的时光,不过如此。一个人在哗哗的流水与船体的碰撞声中无须言语便会有澎湃的情感,耳边风呼啸,眼前物之幻影,还有许多的未知和前景,脚下的船如一令飞箭,不知将归向何处。行船有起点和终点,不会忘了自己的使命,起航靠岸自有遵循,人生呢?如果不去设定目标,必是空旋回转的徒劳?然而人一旦上了船,便不期然地有些放纵之感,在这湖中一路向前,没有人答你,也没有答案,顺其漂流,会有怎样的快意。江河水,日月星辰,匆匆而过,等你回首的,恐怕也只有回首。
船在羊街河渡口靠岸,渡口再往上,便是南涧地域。我像一条鱼恍恍惚惚地在三县之地游荡,再没有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的忧虑,我是渡口废弃的船,会一直一直等待,等待无期限,等待某人,等待向过往的人们诉说景云大桥的故事和一条河流的历史。一湖水淹没了一座桥,却让那些秘密更鲜活起来,发生过的事是永远也不会被湮没和遗忘的。夕阳西下,万物在余晖中更显生动,湖边细碎藤蔓纤长柔绵,与湖水亲吻之后缓缓延展开去,在地势高处与芦苇暗结连理,似乎,这一片绿洲又载起了那废旧的船。
顺流而回,阳光照在半山上,那树变了颜色,嫩嫩的黄绿色,像初发之芽,我总不清楚,是树给了湖绿色,还是湖还原了树之本色,当我的手抚摸一池湖水,我想,没有谁给了谁,此时,我们浑然一体了。暮色将至,船靠江岸,木头房里飘出香味,清蒸丁桂,红烧中华鲟,脆绿水蕨,就着铜锅饭,是江畔对来人的召唤。它一成不变的味,惊喜的,只是我们。有远道而来的垂钓者,装备俱全,围坐湖畔,收放之间再一抬头,水面倒映着对岸的灯火,鱼也睡了吧!但愿他们都睡着了。
上了岸,到建于湖畔的茶窝子作坊喝茶,见到其宣传册,柔白的外皮和内里,细碎的文字深深浅浅,像堆叠的茶叶末屑,本就香气充溢。主人戴眼镜、光头、蓄浓密胡须,燃起的火塘上冒着热气的茶罐香气四溢,他说起茶,说起销路,镜片之后更深远的文化内涵。与一片叶子的感情,要码得比日子还高,才能将这一场营生做下去,做得长远,这就超越了一片叶的价值,而其价值所在,品的人不同而体悟不同,如同门上如题:茶无定味,适者为珍。我喝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茶水,生熟、红绿,它们有好听的名字,我却叫不出任何一款,但当他们流经我口,舌间甘味经久不去,我与水的秘密被道了出来。
我向来以为,我离这水很远,其实,我一直喝的,就是这一江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