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桌上多了一盘热腾腾的甜笋,撒了葱花点缀,白绿相间,笋丝盈润,泛着油光,爱极了这沁入心脾的鲜甜,我比以往多盛了一碗饭,将这夏日里的美味连同儿时的记忆一同吞下,心里的暖意伴随着胃内的舒适,思绪蓦然回到炊烟袅袅的故乡,仿佛看到了老家土灶上正烹煮着山里的珍宝,闻到了久违的人间至味。
打笋子、捡菌子是乡里人打小就具备的技能,而这般武艺只有在夏日雨水最多的时日才有机会施展,因为,这时的大山会变成一个生机勃发的大卖场,那里的土地正免费为农人们生长着这个季节独有的珍宝。
夏天的雨水像极了小孩子的眼泪,一阵紧接着一阵下,这会儿还阳光灿烂,未等到地面干透,那边便又下起了雨,甚至常常出现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景,很是魔幻的节令,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变幻莫测的反复,大多珍馐佳肴都选择了这个季节。丛林在雨水的滋润下变得葱葱郁郁,大地披上了新装,持续的阵雨将久旱的土地喂得饱饱的,雨水顺着山脉,钻进大地的毛孔,原本坚实的土壤变得蓬松,地底下,正上演着一个王国的生存图景,花草树木的根须争先恐后地吸纳着一年中最丰腴的养分,纷纷拓展着自己的疆土,细小的微生物则铆足了劲儿,誓要冲破地表这最后一层屏障,在土地上刷一波存在感。雨水滋养了一切,不断地催促着新的生命到来。
任凭晴雨天瞬息转变的频繁捉弄,乡下的农人除去来回搬弄晾晒物什的恼怒,大多时候都很感激这绵绵不断的雨水。他们早已急不可耐,划拉着指头计算着雨水的次数,盘算着山里的宝贝何时生出,等到最接近的那场雨后,他们进山了。农人对季节的感知,对大山的了解,似乎是一种天然的默契,他们凭着双手,在灵魂深处与大地对话,这是在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用年岁、经历打磨出来的生存哲学,夏天的雨水将给这世代与土地打交道、讨生活的人们一场丰厚的馈赠。
竹笋和野生菌是乡下人最熟悉不过的食材,味道鲜美,又是季节性食材,在百姓的餐桌上很受欢迎,打笋、拾菌不仅满足了农人自家人的味蕾,更多时候还能带来了一笔不小的收入补贴家用。每到这个季节,乡下各家各户不分老幼都配齐了装备,加快了进山的步伐,这是一场不设赛制的比赛,既是人与人之间的赛跑,也是人与物之间的较量,谁跑得快、找得准,奖励便是一顿又一顿鲜美的山味,以及由山里的味变成兜里的钱的过程,而笋和菌长得快、藏得好,得到的好处便是可以放肆地长大,延续足够的生命,然后自然凋零。
茫茫林海,遮天蔽日的云里雾里,并未使任何一个探寻者停下脚步,山中每一条小径都像镌刻在他们的脑中一般,哪里有笋群,哪里是菌塘,记得特别清楚,这是农人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奔波中用脚步开辟出来的路,是年复一年用汗水和辛劳迎来收获的地方。山里,竹笋早就冒了尖,野生菌也纷纷露面,他们挨个掀翻松软的土壤,在熹微的阳光里噌噌长着个儿,落下的树叶为他们提供了天然的庇护场所,只有经验最老到的农人能在一堆腐朽的叶片堆里找到鲜嫩的笋芽和茁壮的菌子。打笋是一门讲究的学问,小笋因没有长大得留些时日,或者干脆成全后一个打笋的人,大笋一般不打,留着长大成竹,正笋更要留,保全竹群的后备力量,只有那些侧出的、大小刚好的笋会被整齐切下带走。而采菌也极为讲究,农人采到野生菌后一般会就地处理,把菌子的底端切下,掩埋在原有的菌窝里,期待明年这残留的部分能重新唤醒更多的微生物长出菌群来。
打笋子、拾菌子的过程,农人们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小心翼翼,他们像在侍弄自己的庄稼,掠夺中也有救赎,不贪婪、不冒犯,于是,每年这顿美味都能如约而至,人与人竞争中又有谦让,人与物共生共荣、相互依存,乡下的日子也因为这些淳朴的规则变得诗意起来,山中不仅有真味,更有真理和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