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发现,每天下班经过的路边,一排整齐的竹篱笆脚下盛开着多种色彩清丽的小花。那小巧玲珑的形态,像极了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一袭简单的装束也掩盖不住清新淡雅的气质。我不知道这些小花是何科属,就连一个简单的称呼也不知道,至于俗称什么的,更没来由了解。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识此花,小时候在经常玩耍的巷弄空地能见到它们,尽管一直都没人告诉我它们的品种,我也从不觉得童年因为这些未曾听闻的花名而缺少些许乐趣,仿佛我的人生,并不因为心明眼亮的欠缺就不成为精彩的人生,专属我的人生。
九月,开启学习之旅
2019年9月,我从澜沧景迈机场坐上飞往北京的飞机,怀揣文学梦想,到鲁迅文学院参加为期四个月的学习。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后,我和同行的伙伴接着乘车前往坐落在朝阳区的鲁迅文学院。一路上夕阳正红,温热的晚风涌进车内,九月的北京正处盛夏,这座皇城同时也是一座国际大都市,此刻刚结束一天的纷繁,沉浸在傍晚的蒸汽之中。我望着车窗外陌生而雍容的景象,思绪纷纷,想到此行除了为自己圆梦,也为远在边地的母亲圆梦,竟被这个想法感动,有种落泪的冲动。
抵达鲁院时天已黑尽,我们在藏族诗人沙冒同学的热心引领下在值班处办理好入住手续,又与来自云南的部分作家同学汇合。生活在大城市,似乎并不像我之前想象的那般糟糕,至少鲁院坐落的地段,感觉与普洱市里相似。那晚入住之后,与一路同行的伙伴转到附近吃饭,出门向右,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就看得到几家连片的饭馆。在一家貌似四川人开的饭馆里吃了盖饭,可是没有一点辣味。我的口味偏甜,点的是鱼香肉丝盖饭,符合我的口味。饭后路过一家不大的书店,从橱窗望进去,伴着手边一杯咖啡,埋首笔记本电脑写东西的人为数不少,谁也没有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彼此,这是大都市里生活和工作的一种常态。
可能是因为千篇一律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我不禁感慨街道的感觉像在昆明。傈僳族作家萨娜说可能要到地标式建筑才会有北京的感觉。原来大家都在找进京的感觉呢。那应该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吧!
鲁迅文学院和中国现代文学馆共处一地,校园环境优美,人文气息浓厚。第二天开班式,主持人是鲁院的徐可院长,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吉狄马加等重要领导出席并致辞。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也为大家作了开班演讲,一席正式不失风趣的发言使人备受鼓舞,为本届高研班同学们鼓足了精神。下午的班会上,班主任李蔚超老师提醒大家平时听课可以不必早到,但不能迟到,那是礼貌问题;如果现在的文学创作者对待学问的态度如此,那么就别怪当今社会对待他们态度轻慢。语重心长,确实值得深思。在班会上,每人进行一分钟以内的自我介绍,听罢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们各自介绍,我明白了为什么班主任李老师一再提醒高研班是对参加者的水平有较高的要求的,所以能和这么多优秀作家在一起学习,是非常难得的机缘。
自信吧,孩子
来北京以前,对我来说鲁迅文学院是一个神秘的地方,等真正站在鲁院,更加感觉它的魅力不仅仅在于神秘。中青年高研班已经办过多届,我们是第37届了。这一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为向祖国献礼,在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的共同努力下,鲁迅文学院开办了有史以来第一届集合了56个少数民族作家的中青年高研班。在此之前也曾开办过类似的班,不过那时还缺少一个汉族。所以当来自五湖四海的56个少数民族兄弟姐妹共聚鲁院,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画面,学员们身着色彩斑斓的民族服饰,又是一场多么华丽而意味深长的相聚啊!
我是来自遥远的边地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的拉祜族代表学员。拉祜族,是生活在澜沧江畔的少数民族,现有人口约40万。在56个民族学员中,不会讲本民族语言的并非少数,对此我也曾向纳西族作家黄立康道出自己的烦恼。他自信地说,没关系呀,像我们这样身负两种文化背景,反而更容易接受很多新生的事物,保护传统民族文化不是因循守旧,而是在原有的精华之上开出更美丽的花朵,我们更应该自信,用我们的文字和作品证明在这个民族的写作者中,我是最厉害的。
他写过一篇融合了传统与现代的民族题材散文《风中的声音》,后来发表在《民族文学》,我读过很感动,尽管没有纯粹的民族血液流淌在血管里,却以更赤忱的心热爱着生养自己的民族和土地,我认为我也是满怀这种感情的。在鲁院藏族诗人沙冒智化的房间里,经常客坐相谈。他是天才般的诗人,到鲁院之前已经有不小的名气,写出过很多优秀的作品。外形粗犷的他拥有细腻敏感的内心,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使他始终保留着真实而纯粹的灵魂。我非常喜欢读他的诗歌,因为当我迷失在庸常生活的漩涡中,我能够在字里行间找回一颗平静而真实的心灵。关于不懂本民族语言却作为代表来鲁院学习的我们,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鼓励我们应该更加自信。那一天他推荐歌曲《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给我,在悠扬而伤感的歌声中,他向我们讲述了这首歌的背景。这首歌是台湾作家席慕蓉作词,身为蒙古族作家她也不懂母语,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对草原对故乡的爱和眷恋。“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中有一条河……”当歌声唱到高潮,泪水居然涌上我的眼眶……
校园一隅
北京的初秋,碧空澄澈、辽阔、高远,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雾霾像被打入黑暗的地鼠,在阳光如织的击打中不敢露头。校园里的银杏树一天比一天变黄,早已果实累累的枝条在秋风中微微晃动,还没到落地的时候,它们紧紧攒缩在一起,冒出小而圆的脑袋极易引起密集恐惧症患者的恐惧。等到深秋,寒潮随着冬雨阵阵来袭,被雨珠打落的银杏果掉了一地,熟透的果子莹黄有些通透,引来捡拾白果的人一颗一颗踩去它的外皮,取其果核,即白果。
后来偶然得知怒族诗人柔然捡拾银杏果,共捡得一百多颗,邮寄回云南给他的学生。不禁感叹他真是一个有心人,收到银杏果的学生可能不会保存这小小的纪念物,但北京像一颗种子被种到他们的世界里,不再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有时候,打开孩子的眼界只需要一个善良的心愿,一扇小小的心灵的窗户。其实银杏树并不总是讨人喜欢,烂熟的果子散发恶臭,往往使人掩鼻。尤其雨后潮湿的空气里,银杏树附近弥漫着浓浓的腐臭,大煞风景。不过它所具有的观赏性赋予其存在的重要意义,北京很多街道的两旁都有栽种。
除了观赏美丽的银杏树,那垂柳依依下的池塘也是一道风景。红色的鲤鱼成群结队游戏在泛着绿波的池水里,池面漂浮着几丛睡莲,花期未尽,白色的、紫红的莲花傲然绽放在宛如玉盘的浮叶之上。因为习惯早起,北京的黎明又来得那么早,我在鲁院多功能一体办公楼的食堂吃过早饭,上早课之前仍有时间在校园里漫步。时常在池塘边遇到门巴族作家多吉扎,他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员,来自西藏。鱼儿们乖乖着呢!他撒下鱼食,鱼儿们立刻蜂拥而上,他眯着眼睛,露出满足而欣慰的笑容。门卫养着两只猫,一大一小。大花猫曾经是一只流浪猫,受过一次比较严重的压伤,被门卫救治收养。后来生了一窝小猫,除了留下的小花猫,其余的均不知去向。羌族作家雷子是个富有爱心的女子,她与院里的猫儿都能打成一片,经常特意收集自己的剩饭,专门去喂流浪的猫儿。我第一次亲手触摸大花猫时,它正惬意地躺在现代文学馆门口,并不惧怕生人,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透着凌厉的光芒,为曾经的流浪者身份正言。
我的宿舍面朝西边,每当夕阳西下,即将隐去的玫瑰色天边引人无限遐想。我看过一些关于哲学的书,没有认真做笔记,只遇到喜欢的句子,把它们抄下来而已。仿佛忽然失去写字的能力,暂时性迷失在文字的海洋、思想的激流里,很多想法还没有成形,只是一种懵懂、似是而非,就匆匆化作短促的诗行,我却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2019年的第二场雪
北京今年的第二场雪,虽然没有第一场那么盛大,经过一夜的飘洒,目之所及也白茫茫刺眼。一天上午课后,我和萨娜、小窗(朝鲜族)在沙冒房间一起闲聊,可能这就是黄老师所说的沙冒习惯的火塘文化吧,喜欢屋里充满人气,大家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沙冒很严肃地向我提出意见,他说我应该尽快读完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说到散文研讨课上我那些关于黄立康、左中美(彝族)、杨瑛(蒙古族)作品的评论,他认为我没有批判精神。等你学会批判,就会思考了!他很认真地说。
这次鲁院之行,使我终于在多年盲目奔忙后有充足的时间停下来、静下来,向内问自己、寻找自己。母亲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我,却不曾把遥远的烦乱情绪带给我。年轻时她曾被中央民族博物馆看中,差点成为一名拉祜语讲解员。遗憾那时因为没有委培期间稳定的资助渠道,她的名额被另一个不懂拉祜语的人顶替,虽然后来听说那人也没能如愿以偿留在北京。这是很多年前的属于母亲的故事了,当得知我这次能来北京学习,母亲倍感欣慰。她说我很幸运,这可能是老天爷对她的一种补偿。
书籍、诗歌、音乐、交谈、上课、出游,在北京的这段时间,我的生活以这些内容为主。现在的我,以“腊维”作为自己的笔名坚持写诗,我认为这在拉祜语中是“茶花”的意思。虽然之后了解到茶花并非茶树的花,但我仍然坚持这样的解释——“腊维”是指茶树枝丫上细小洁白的花朵,一丝不苟地开放,默默装点高高的拉祜山。想起大学时的我内向、孤僻、冷漠,不爱读书,也不懂得从文学中汲取温暖和力量,毕业后忙于各类考试,工作稳定后忙于生活琐事,深陷感情婚姻的迷茫,多愁善感,充满忧郁。
我是第一次到北京,在鲁院的这段日子里,我似乎一点一点看懂了自己的人生。未闻花名,花香依旧。我想,这是最大的收获。(张婕 || 责任编辑 茹婷婷)